李俶的书房紧闭着正门,他的心腹接引着李心安二人从书房后的暗门悄悄的进入。
李俶的书房共有七处暗门,李心安仅仅知道一个。
从暗门钻进书房,迎面就是一个书架,上面摆着落了灰的典籍与花瓶摆件。
透过书架,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男人的爽朗大笑。
那笑声听不真切,李心安索性离开这里,慕容白紧跟着他钻出这个狭窄的空间。
身后的通道突然闷响一声,等他回头看时,身后已经是一堵木墙,哪里还有暗门的影子?
“墨家的手段……”慕容白暗暗感叹一声。
这些年,墨家逐渐向朝廷靠拢,给不少达官贵人都铸造了机关,那些被墨家先人视为珍宝一样的机关术被现在的墨家弟子不要钱似的往外送,墨家也因此被骂为江湖之耻。
朝廷在江湖的五个走狗,墨家、春草堂、贺风山、燕回堂和白马书院,墨家首当其冲。
慕容白不认为墨家归附朝廷有什么不好,现在的江湖早已不是墨家辉煌时期的诸子百家时代,现在的江湖刀剑为王,墨家的机关术即使再精湛再精妙绝伦,也挽救不了墨家颓废的趋势。
为了生存而另外选一条路,慕容白很难说出指责的话。
李心安缓步移到一处屏风之后,这里是李俶书房的侧房,是他用来休息的地方。
屏风的那边,就是李俶与与户部侍郎高正明。
李心安倚着桌沿,侧耳静静聆听。
高正明爽朗的笑声传来:
“殿下,您放心,不管张英他们几个因谁而死,为什么死,凶手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的。”
“我高正明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官坦坦荡荡,虽然平时说话冲了点,在官场上树敌也不算少,但我自认,没有结过一桩私仇!”
“虽然,我与张英他们平时相交确实不错,他们的死,我也深表痛心。但是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殿下如此关心微臣,微臣即使肝脑涂地,也难报殿下之恩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李心安估计,应该是高正明向殿下行礼了。
李俶叹息道:“高大人,未雨绸缪,以防不测啊。以我之见,您还是向圣人请兵吧。”
“殿下此话,莫不是信不过我!”
高正明怒气冲冲的道:“若是微臣真的向圣人请求派兵护卫,岂不是坐实了我高正明做了亏心事,真的和张英他们有染?我一生清名,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殿下,请恕高正明万死不能行此事!”
李俶抱歉道:“高大人说得对,是李俶考虑不周了。险些损害大人清誉,高大人勿怪。”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殿下关心微臣,臣高兴还来不及。”
“既如此,高大人若不想请圣人调兵,不如进我府上。你我促膝长谈,岂不美哉?”
高正明摇摇头,“殿下的好意微臣心领了,还是那句话,我高正明身为户部侍郎,做人做官皆坦坦荡荡,我不信有人会杀我!有人敢杀我!”
“况且,微臣若进殿下府上,岂不是给殿下抹黑,给那些奸佞留下把柄口舌吗?”
“殿下此事正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如果在这个关头出了岔子,微臣的性命不重要,大唐的天下才重要啊!”
李俶深作一揖,“高大人教训的是,李俶受教了。”
“呵呵,时至正午,微臣要是回去晚了,我那口子又要拧着我的耳朵罚我跪地了。殿下保重身体,微臣先行告退。”
“高大人七尺男儿,怎么能怕女流之辈。”李俶哭笑不得。
“糟糠之妻不可负也,殿下,微臣告辞。”
李俶微微颔首,“来人,送高大人。”
“殿下留步。”
“高大人慢走。”
李俶笑意吟吟的把高正明送出门,看着高正明的背影走远,他方恋恋不舍的把门关上。
“出来吧。”李俶淡淡的道。
李心安拐出屏风,见李俶正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右手揉捏着眉心。
“殿下。”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只有一半。”
“你觉得高正明这个人怎么样?”
李心安笑道:“若不是我有确凿的证据,我几乎都要以为,他真的是一位铁骨铮铮两袖清风的好官了。”
“是啊,若不是我相信你的调查,我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李俶叹息道:“你觉得,什么是好官?”
李心安犹豫了一下,他没想到李俶会没头没尾的突然问这么一句。
“额……为民着想,忠心为国,不贪不争……”
“高正明就是这么个人。”
李俶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笑意,“高正明,开元十九年进士,开元二十年任楚州上佐。是年,楚州大雨,灾民遍地。高正明亲自上坝监工防洪,阴雨连绵一月,高正明一月未下前线。灾情过后,大病不起,归家修养一年有余。”
“开元二十八年,因政绩显赫,广有声誉,入长安担任刑部主事,三年后,改任工部主事。又一年,任京兆府少尹。又三年,迁门下省给事中,皆有政绩。且任职之时,如你所说,宽厚为民,不争不抢,忠君爱国,不贪不奸。因功,升户部侍郎。”
“高正明这个人,可称得上好官?”
许久,李心安轻轻摇头。
“就因为他杀了一个……娼妓?”
“就因为他杀了一个娼妓!”
李俶嗤笑道,“心安啊,我们的地位不一样,看待事情的观点也不一样。你是江湖游侠,想的是快意恩仇,高正明杀了人,就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我不一样,我不想让他死,他的价值远远不是一个娼妓能比的。对于当年楚州的百姓,对于他治下的地方,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高正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
“他尽管背地里是个以虐待娼妓为乐的禽兽,但他不是个贪官,不是个奸臣,不是个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他是一个这些年真真切切做出了实事的官员!”
“在杨国忠治下的朝廷,高正明这个人,得有多可贵?”
李俶舔了舔已经有些干涸的嘴唇,叹道:“如此,你还要让他死吗?”
李心安沉声道:“殿下,您错了。”
“错哪了?”
“我……没打算让高正明死。”
李心安自嘲的笑了笑,“虽然一开始,当我听说那个娜宁姑娘的悲惨遭遇后,我也恨不得要杀光那些折磨他的畜牲,但我终究不是身在江湖的江湖人,我做事,要考虑后果。”
“我知道高正明是殿下您的人,所以我会留着他。”
李俶点点头,“你有心了。”
“但我还是想请殿下您能敲打敲打他,毕竟……”
“娼妓的命,又如何不是命?”
“我会的!”李俶凝重的点了点头。
他话音一转,“凶手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李心安道:“已经查出,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屠生楼所为,我已经派人去围剿屠生楼在长安的暗桩了,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真凶也只是时间问题。”
“屠生楼?听你说起过,是江湖上传言的第二个血衣堂?”
“是。”
“能查出是他们干的,如此甚好……既然那人是为娜宁姑娘报仇,死的那四个人也就算了,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祁阳龙,你打算怎么办?”
“祁统领自始至终和高正明几人无关,他的死,也不是幕后真凶动的手,我会拿屠生楼给夜叉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既然这样,我就随便从监狱里找个死囚送上去交差吧。”
李俶叹了口气,说道:
“但万一,你抓不到屠生楼的人呢?”
“他们,如果继续杀人,怎么办?”
李心安直视着李俶的眼睛,“恐怕,殿下今日叫我过来,就是为了此事了。”
“瞒不过你。”
李俶微笑道:“我想让你保护高正明。”
“可否?”
一直躲在屏风后没有露面的慕容白此刻闻言,忍不住转了出来。
“殿下不可!”
“慕容公子?”
李俶淡淡的瞥了慕容白一眼,随即视线重新投到李心安的身上。
“我是在和李统领说话,慕容公子听着就好。”
“高正明人面兽心之辈,殿下不杀,怎么还能保护他!”慕容白不顾李俶的冷淡,义愤填膺道。
“白木头!”李心安喝道,“住嘴!”
慕容白狠狠瞪了李心安一眼,原本就冷淡的脸上此刻如同裹上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看着李俶两人的眼神中,竟然有了一丝淡淡的杀意。
“你先出去。”
李心安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道:“我自有办法。”
慕容白登时转身,推门而出,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了。
屋内重归寂静,李俶直勾勾盯着李心安的眼睛,用那平淡而饱含皇家威严的声音说道:
“你……意下如何?”
李心安单膝跪下,抱拳恭声道:
“属下遵命!”
……
等李心安从李俶书房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在外面找到慕容白的影子。
“白木头?”李心安两手张在嘴边,高声喊道:
“慕容白!”
依旧没有回响。
远处,一人身穿白衣,腰挎长剑,从院外缓缓行来。
李心安本以为那是慕容白,突然想起,今日慕容白穿的是白衣劲装,不是白色长袍,也没有带剑。
“种先生。”
李心安满脸笑意的迎了上去,来人正是李俶的新任剑术教师,水龙剑仙种南浔。
“好久不见了,心安。”种南浔笑道。
“心安啊,你与慕容公子吵架了?”
短暂的寒暄后,种南浔说。
李心安惊讶道:“您见到他了?”
“我看慕容公子急匆匆的从殿下书房出来,便凑过去说话,慕容公子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种南浔正色道:“高正明的事情,处在殿下的角度,不动,是没有问题的。但心安啊,你毕竟不是真正的朝廷中人,你是血衣堂的堂主,你走的路,将来是要与殿下分道扬镳的。”
“所以你看问题的角度,更多的,要放在将来,你要为以后的道路做谋划。”
“为了一个高正明,与慕容公子闹掰,不划算。”
“但是高正明是太子殿下在户部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动了他,户部一旦失势,太子和殿下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李心安沉声道:“我可以不在乎我自己,也可以不在乎血衣堂,不在乎慕容白,但我不能不在乎大唐朝局,不能不在乎大唐的未来是交给殿下还是将来杨国忠的那个外甥。”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下高正明!”
听到李心安这么说,种南浔知道他是下了决心,他对李心安如何不了解。当年说要离开李府,一夜之间就带着行李跑了出来,这么一个人,只要立下决心,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傻孩子,多想想自己吧。”
种南浔无奈的拍了拍李心安的肩膀,绕过他,去找李俶了。
李心安朝着种南浔的背影作了一揖,随后径直走出皇孙府。
慕容白似乎已经离开了这里,李心安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这样看来,保护高正明的任务,只有自己一个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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